石之缘分

我的名字里有三个石，一直都有人问我这有什么说法，我说这大概是父亲从事地质工作的缘故吧。而我同时想说的是，我家乡的土地上恰恰一块石头都没有，名字里的三个石正好弥补了我生命里的硬度。我喜欢石头带来的坚硬和质感，它让我在后来的地质工作中感到自己和大地是那么亲切，走在大地山水中间，是那么从容而又接地气。

南京八卦洲是个长江中间冲积而成的大岛，在这个沙洲之上，没有石头，只有泥和沙。小时候，我即使在游泳时，脚踩在河底，也只能接触到淤泥。那时候，山和石头在我心中是遥远和神秘的，每次见到石头都那么好奇。冬天的傍晚，我常常趴在爷爷的膝头，望着太阳落山的地方，那儿有一列火车冒着白烟从长江大桥上开进不知名的山里，爷孙俩就这样看着白烟消散在山谷之中。我知道父亲在江西山里工作，也许这火车可以开到父亲所在的地方。

每年春游的时候，我们都要去雨花台，雨花台成了我最早看到和亲手抚摸到石头的地方。一群孩子在雨花台的小溪里用小铁铲在松软的土石中翻找，偶尔找到一两颗卵石便如获至宝，呼叫大家来看，试图从石头上的图案里看到属于雨花石的神奇和美丽。因为名字的缘故，大家说只要跟着我就能找到石头，然而做这样的事一直不是我的擅长。几十年过去了，我感到遗憾的是，当年竟没有收藏一颗自己挖出的雨花石。也许沙洲上的孩子并不识得雨花石，也许我并不曾知道我会成为一个一辈子和石头打交道的人。

有一年我重游雨花台，在雨花石展览馆里，我才真正见识了雨花石的神奇。小小的一块石头，有的宛如一轮红日喷薄出海，有的宛如一抹残阳照耀群山，还有的可以让人发挥无穷的想象力，把心中对美好事物的印象都落在那一方方久远的斑斓之中。我开始想这一片天地孕育出了雨花石，和这一方水土滋养出了我，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渊源，会有什么联想吗？美丽的雨花石可用于奇石观赏，普通的石子可用作建筑用料。这正如人生有的多姿多彩，有的平平淡淡，而相同的一点是，都必须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起到该起的作用，这样才没有辜负自然造化，即使生命终结也要以不变的质量有益于其他生命的生长和进化。当年我没有收藏一块石头，这让我后来长大了，在这石头前生出这许多感悟。由此我想，石头的属性已悄然置入了我的生命，也开启了一段我与石头不浅的缘分。

后来我也成了一名地质队员，有机会亲自把一些矿石从地层深处取出来。我已经不太会想起与石头的情结，更多的是在意这石头的用处和价值。而我没有忘记的是要善待这些石头，正如自然永远在善待我们人类一样。在我工作的上饶，我遇见了一种很特别的石头叶腊石。叶腊石的成因跟雨花石颇有相似之处，也是地壳运动使得热液上侵，在高温下使一些物质变质并重新排列。因为其中离子种类不同，因此也呈现出了不同的色彩。这类石头因为硬度不高，色泽多样而有花纹，加之质地细腻带有瓷感，所以常被用来作为雕刻用的印章石。国内最著名的印章石有四种，即寿山石、巴林石、青田石、昌化石。上饶的这种叶腊石因为材质与最有名的寿山石相近，被称为中国第五大印章石而广受青睐。

我在上饶工作期间，职责之一就是保护资源不被滥采。因为常与金石家有往来，我知道了石头除了坚硬的属性，还有可塑可雕的一面，而叶腊石篆刻早已成了一门艺术。我认识西泠印社的杨先生和他的弟子，他们的书法和篆刻艺术已跻身大师行列，他们用的大多是叶腊石。我忽然觉得我生命中的石头一下子变得丰润了起来，一下子多了许多内涵。这三块顽石变得更加珍贵，并且具有了不可再生的收藏价值。那么，喜欢并保护石头，也就是保护我生命的图腾。这并不荒诞，它不同于信仰，它更类似于某种宿命。石头在自然界是不可再生的，也是不会消失的。人们把石头制成印章就是希望通过石头让自己的名字或功德得以保存和传承，那么石头和生命便拥有了一种默契，他们是应该一道走向永恒的。

我曾经在省电视台做过三清山和灵山的旅游专题访谈，也为这几座山写下过《三清询道》《怀玉问儒》和《灵山访贤》等散文。我总是想在这些坚硬的花岗岩里挖掘出与我们人类息息相关的共有的灵魂。花岗岩是离地核最近的石头，带着地球的温度与矿物资源和我们人类近距离相处。它几乎拥有了我们人类的所有美德，或者说，人类正是在与自然相处时，才在这些石头上找到了我们也该具有的某些属性。比如管仲就在玉石上发现了“玉有九德”，这个发现几乎完成了儒家学说的实物论证。灵山的石人峰是一块石头，但在我看来，它具有所有生命的属性，它的生命力超过了这山上所有的神明，它需要我们仰视，它是与天地同生的，它是可以让我们在它面前展开无限的想象，并从中汲取力量的。这块石头曾经被损毁如今又被重塑，我们需要敬重这些石头并让其回到它们的原生状态，让它们免遭采伐，并受到植被的覆盖，这样绿水青山就永远陪伴在我们身边了。近年来我和我的同事在做矿山环境恢复治理工作，我延续着与石头的不解之缘。我们来到灵山脚下，这里有个乡叫望仙，远处就是石人峰，这座花岗岩石峰曾经留住了多少膜拜的目光啊！

人类的破坏力可以把一座青山变得满目疮痍，而人类的智慧，同样也可以使一座荒山变成风景如画的美丽景区，这似乎就在人的一念之间。其实那些石头本来就属于天地造化，只是由于人类的一己私利才使它们失去了安宁，而我们自己也一度失去了美好的家园、空气和水。不过如今，这些又都回来了，人们重又学会怎样与自然和谐相处了，我们都知道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是何等让人欣慰！

石头陪伴我们一生一世，而我们陪伴石头的只是自然演变的一瞬间。那么学会欣赏，学会爱护，好好陪陪石头，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夏 磊